她是影子,我是雀

2024年03月13日 10:07:25 | 作者:一叶静好 来源:黄山在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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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天的故乡是舒朗的,仅白描几下就是一幅寒鸦数点绕孤村的水墨画。

大雾的冬天是迷蒙的,天黯如铅,云寒似水,天色晦冥,林间小雾,轻烟薄纱,虚空一片。

回到故乡的我,习惯于晨早漫步到村东头捡拾句子。只是在这样的雾霭里,总疑心自己会乘云驾雾飞腾,那情形定然像极了飞散的那只灰色雀子。正如此臆想着,雾里飘来一片灰黑色身影,我心一紧,冷汗直冒,却原来我平素累积的所有肝胆都是纸做的,经不起半点雨滴洒落。

“你见到雀子了吗?”灰色影子骤然发问且渐近。我两股战战,几欲先走,还好大雾掩住了我的惧色。

“我才不是疯子,你见过雀子了吗?”灰色影子自言自语地肯定了自己。

我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跑去。“你是羽羽吗?你看,我还认得你。我就说我不是疯子吧。”灰色影子竟在大雾里喊出了我的乳名。

我惊讶地慢了几步,转身在朦胧里辨认。

“你的小羊丢了,就是那只长得俊的小白羊,你还记得吗?它的两只耳朵是黑色的。就像两只黑蝴蝶趴在上面……”灰色影子在一段往事里自顾自地回首着。

“你是新媳妇?”我突然想起来了,她该有六七十岁了吧。

幼时,我曾牵着一只母羊及其两只羊羔在河边吃青草。“新媳妇”是个头脑不太清楚的女人,那时她也才二三十岁,整日都穿着一件红底绿花的釉面袄子,据说那是她的嫁衣,尽管都被她穿得面目全非,她也舍不得洗涮一下。她每天也是赶着几只羊在河边吃草。我和小伙伴们都不喜欢她,每每见她赶羊来,我们都会站在柳青桥上大声喊:“新媳妇,新媳妇……”一开始,她眼睛眯成一条缝,咧着嘴笑骂我们;慢慢地,她就拿着羊鞭撵我们;再后来,她就会咩咩地哭,像个委屈的羊羔。她越是这样哭,我们越是发笑。我们越笑,她越是大声哭且哭得抑扬顿挫。中午哭累了,她用手背使劲抹泪,脸上尽是一指指灰痕。

夏天大雨突至。孩子喜欢沉浸在玩乐里。情急之下,母羊带着羊羔躲到了柳青桥洞下避雨。“我的羊就是机灵。”我洋洋得意地在白杨树下摔泥炮,许久才想起我的羊羔来。我扔下好不容易赢来的一疙瘩泥蛋蛋,就钻桥洞找羊羔。无论怎样呼唤,回答我的只有那只母羊带着一只羊仔。母羊的唤儿声,凄凄切切,我的声音,哭哭啼啼,全然没有了刚才摔泥炮的威风。“咩咩,小咩咩,你去哪了呀……”我的哭腔悲惨极了,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也都在帮衬我齐齐呼喊。

“咩咩,咩咩……”一阵天籁之音,从芦苇丛里传来。我疾奔而去时,但见“新媳妇”拎着我的小羊耳朵从芦苇丛里踉跄出来。“羽羽,我找到了小羊。你的小羊。”她像个得胜的将军,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向我走来。我喜极而泣,哇哇大哭了一阵,抱着失而复得的小羊,久久不放。

从那以后,我和小伙伴们都约定好了似的,再也没有呼喊她“新媳妇”,也没再一起取乐过她,默默允许她的羊群和我们的羊群一起在河边吃青草。

“嘿嘿,我一眼就认得你来啦,羽羽。念在我救过你那只小羊的份上,你告诉我,我是疯子吗?”灰色影子的轮廓垂在我的面前。

摄氏零下八度。“新媳妇”没戴帽子,头发恰似霜后的麦草,随意铺在头颅上,长短不明。她裹着一件色彩不清的棉袍子,腋窝处闪出一撮泛黄的旧棉花,在寒风里瑟缩着。袍子没有扣子,只见她一只手抱着两扇门襟,一只手拄着根深黑色树枝,站在雾里的麦田里。

“你不冷吗?”我终于吐出了见到她的第一句话。

“羽羽,你真好!嘿嘿,问我冷不冷?我不冷,不冷,我也有羽毛……”她是能做到礼数周全的!

“你大清早来田野里干嘛的,吓我一跳?”我夹着疑问和愠怒问道。

“我……我睡不着,来看看有没有冻着的雀子。天太冷了,屋后的塘里,冰冰有一柞厚。雀子在这样的天,出来找食,容易冻晕。”“新媳妇”断断续续地叙述着。

“你捡他们干嘛?回家烧着吃么?”我一头雾水。“不,不,你是疯子吗?咱怎么能烧着吃?一条命呢。我把冻晕的雀子往我的怀里一放,它就会暖和起来,就能飞了。”“新媳妇”的音调高了些许,灰色的眼睛里现出两缕光来。东边的阳光,红圆红圆的,也羞赧了我的面。此时晓雾将歇,晨鸟乱鸣,麦苗上的霜气也软和起来。

“太阳醒了,我要回家放羊去了,羽羽,你回来了呀……”“新媳妇”说着就一步一步地往家里挪去。

“您慢点哈。你不是疯子。婶……”“新媳妇”的驼背抖了两下,但没有回头,径直融入林间的轻纱。


值班编辑:胡晓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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