馋人不懒。
周末去乡下，返程时，特意绕道歙县问政山，买几根春笋，做一道腊肉炖笋。
问政山的笋似乎有一股魔力，每年春天，我都惦记着。
“笋出徽州六邑，以问政山者味尤佳。”清代袁枚的《随园食单》中，就有两道出自问政笋的菜，其一“煨三笋”，即“将天目笋、冬笋、问政笋，煨入鸡汤，号‘三笋羹’”；其二“问政笋丝”，他说，“问政笋，即杭州笋也。徽州人送者，多是淡笋干，只好泡烂切丝，用鸡肉汤煨用。龚司马取秋油煮笋，烘干上桌，徽人食之惊为异味，余笑，其如梦之方醒也。”
袁大才子自己不会烧菜，他的食单估计都是在别处吃来的。这两道菜的描述尽管存在严重“笔误”，但至少说明那时的问政笋早已声名远扬。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，在扬州吃到徽商进贡的问政笋，竟对这山野之物赞不绝口，问政笋因此一夜走红，成了每年春天徽州人的纳贡之物，“贡笋”之名由此而来。
元代诗人方回曾赋诗曰：“笋出一春醉，樵深三伏寒。”这是美赞问政山的。
问政山红土沙壤，四面通透，其生长的竹笋，箨红肉白，饱满圆润，坠地即碎，用腊肉煨之，脆嫩清甜，味极鲜，我久食不厌，并将其喻为笋中河豚，一旦食之，再食他邑之笋，则索然寡味。
然问政山方圆不过一两公里，即使每一寸土地都养上竹子，也不够饕餮客大快朵颐的。每年春笋上市季，屯溪的菜市场里也偶有标榜问政笋者，但观其形、食其味，“李鬼”者居多。
陆文夫的《美食家》里，有个叫朱自治的，早上一睁眼，便坐着黄包车到“朱鸿兴”去吃碗“头汤面”，数年如一日。估计他的打的费比面条贵多了，真够土豪的。我没他执着，更没他那样的闲情和财力，每年吃的问政笋大多是朋友送的，偶尔也专程驱车前往购买，还自己去竹林里挖过两次（事先经农户许可的）。
挖笋是项技术活，即使已冒出地面的笋芽，要完整地挖出整根笋子，也非一朝一夕之功。某年去问政山，仅两个多小时，便挖了六十多斤，全是“黄芽”。农户惊讶不已，当场向我预约，说是冬天去帮他家挖冬笋，工价从优；或给几根笋亦可，以笋抵工。
儿时在农村，每年春天，从雨水到立夏，两三个月时间里，几乎餐餐吃笋。上山砍柴割草，见到一根毛竹笋，用砍柴刀就能把整根笋完完整整地刨出来。只是这些年“业务”荒疏，少有操练，那天在问政山手握锄头不到半天，手掌已是红彤彤一片，火辣辣的，差点磨出血泡来。对于农户的“高薪聘请”，我断然不敢应允。
在那个奔向温饱的年代里，吃几乎充斥了我整个童年的记忆，那时练就的一切“手艺”似乎也都与吃有关。
当遥远的饥饿记忆慢慢淡去之后，像我今天这样对美味的追寻便是一种情怀了。那天去问政山，我是抄近道上山的（尽量节约时间，美食的灵魂在于新鲜），即穿过城区狭窄的道路直接驱车盘山而上（标准公路需绕道至山的西面）。
古徽州，府县同城，所谓的“府城套县城”格局。问政山峰峦连绵，翔鸾舞凤，宛若一道天然屏障矗立在徽州古城之东，故名华屏山。而问政山这个文绉绉的名字，则源于唐代歙州刺史于德晦筑造的问政山房，邑人聂师道曾居于此，号问政先生，遂名。
问政山海拔277.4米，相对高度仅百余米，但山不在高，有笋则灵，即使东面巉崖上凿出的盘山便道弯弯绕绕，笔陡如梯，也挡不住我觅食的热情。尤其村中路段，汽车塞进房与房之间的深巷里，甚至须收起后视镜方能从两堵墙间的缝隙里挤过去，妥妥的“特级驾照”考试路段。好在我有多年的户外驾驶经验，底子厚，有惊无险地到达村中停车场。
走进村中，视野所及，满眼都是浓稠的绿，这绿色是从周边的竹林里溢出来的，房前屋后，山峦地头，绵绵不断，都是竹子，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竹子的味道。
竹子似乎成了问政山的精神图腾，它们如同一头头专门用来挤奶的奶牛，繁衍是次要的，其存在的价值就是年年长笋。前几次来此，这停车场上到处是一筐筐、一堆堆的笋子，随处可闻农户的叫卖声。可这次却让我有些意外，竟不见一根笋子。问一老农才得知，问政笋来得慢，采食节气相对较迟，需到清明前后方能大量上市。现在也有人挖笋，量不多，可去村中找找，到农户家里问问看。
在物资极其丰富的今天，这样挨家挨户求购的场面实在少之又少。我行走的村中街巷里觅笋，想到了汪曾祺小说《安乐居》里的那位“上海老头”，有段话很有意思，他说吃酒的人是天上的一只鸟，小酒馆是地上一棵树，鸟在天上飞，看到树，总要落下来停一会，喝顿酒。在觅食的路上，我也算是那只“吃酒的鸟”，到了春天，总会不由自主地“飞”到这里，弄几根正宗的问政笋。
走过长长的村中步道，终于在“大樟树下”一农户家里访到有笋，就几根，“三寸金莲”状，沾在上面的泥土还是湿漉漉的，说明刚从山上挖来。这些笋子的身段似乎还在前往春天的路上，一问价格，也与冬笋无异，是菜市场里的两三倍。但不管怎样，这是正宗的原产地，带着这方土地的味道。我毫不犹豫地全部买下，随即驱车返回屯溪。
这几天，天气持续晴好，气温回暖，去年腌制的腊肉已晒得滋滋冒油，我剥了笋箨，便去阳台割了一刀肋条肉（五花肉），一起放入砂锅，打火炖笋。腊肉炖春笋是徽州春味的巅峰，腊肉的醇香与笋的清香充分缠绵后，相得益彰地成就了两道徽州名菜——刀板香和问政笋。笋和腊肉端上桌的那一刻，整个厨房都充盈了春天的味道。
值班编辑：胡晓苗
